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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哥哥,阿嶽那頭笨鳥一年只能捎一次信,我等著都等不耐煩了!奈何燕子的習性便是如此,我亦找不到他人代為送信,只好算了。桃哥哥,往後一年一封信,你可別嫌棄我杳無音訊、空留你一人在此孤單地等待。我也不願把你留在那,想到村里其他人同我過去一般能見到你我恨不得衝回去在你身上刻著我的名——當然,刻在你的原身上。這樣一來,村里所有人都將知道桃哥哥你是我的!

 

 

我翻翻白眼,鄙視他如走獸的思想,順手翻向下一張信紙。楚豫那死小子清楚我砸暈他的緣由,醒來後自動自發拿了樹枝,走了。臨行前,他把收進懷裡的信一一綁在我的枝椏末梢,額抵在我原身上輕聲說道,「桃哥哥,我這就走了。雖然我們間已發生無可挽回之事,作為盡責,我想擔待起那份責任——」

 

 

我把枝椏一揮,掃過他的面龐。楚豫趕緊側身避過,討好般的笑著,「桃哥哥你別惱,是楚豫不對,不該讓桃哥哥一人在這獨守。楚豫跟桃哥哥保證,再過幾年,待楚豫學成以後,定會回來讓桃哥哥嚐更勝今朝的滋味——」

 

 

「你給我滾!」我忍無可忍地爆出大吼,恨不得自己是柳,全身上下所有的枝葉紛亂朝他揮抖。死小鬼摸摸鼻子,極有自覺地在惹毛我之前,走了。

 

 

桃哥哥,其實,我本不想離開的。看在此次機會千載難逢,錯過一回便無下回的份上,我只好忍著傷心難過,離開生養我、孕育我的地方。想到再也偷吃不到王大娘做的涼糕,我感到好生惆悵,但想到離去的緣由,少吃那幾年的涼糕也不那麼的難過了。桃哥哥,你聽了我離開的緣由千萬別罵我,雖然遠在他鄉的我不會知曉你罵我,亦不會被你拎起扔進溪理醒腦,只是真要開口……不,現下是提筆,我仍會感到羞赧。

 

我要成為一位道士。

 

桃哥哥,別笑,就算你沒笑你定也滿臉鄙視,說我總想些奇奇怪怪的事。可是,桃哥哥,你每次對我不予置評時,總還是由著我。現下你定也想把我扔了省得煩心,可惜這是信,你……你總不會把信給撕了?桃、桃哥哥,你萬萬別把信撕了,我、我……我真會難過給你看的!

 

簡言之,成為一位道士,不僅可以——

 

 

我仔細瞧了瞧被墨暈黑的幾字,末了才看出那幾字為「騙吃騙喝」,不由得翻了翻白眼。死小鬼不僅未有長進,連得寸進尺亦躍升為丈了!

 

 

簡言之,成為一位道士,不僅能混口飯,更令我上心的是,桃哥哥,一旦我臭名揚首於妖之中,所有妖物即知曉你是我看照的。無妖敢於你面前冒犯,抑或找荏。屆時,我將同桃哥哥一起坐在溪邊,細說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

 

 

……白日夢。

 

 

楚豫那小子為的居然是這種事!難怪他會跟我討根桃樹枝。

 

 

桃哥哥,師父是我派裡輩份極大的道士。他不受我派繁雜的規律拘束,隨性而走,徜徉於廣闊無涯的天地之中。過這村便沒了這店的機運千載難逢,桃哥哥,為了你我的將來,我毅然決然離開我們的村落。莫說我不曾留戀,我最掛心的,始終是桃哥哥。你可知道,每每行將一段旅程,夕陽西落,山路行來已是疲憊,而我總望向盤桓在蒼空盡頭的晚霞,幻想牽著桃哥哥的手,遙望日落。

 

 

楚豫的幻想躍然浮現在我腦中。我勾起一抹微笑,楚豫說得不錯,對那死小子做的出格事,我嘴上雖說卻放任那小子行他的事,就像……前天那陣荒唐。

 

 

我嘆口氣,將看過的信紙照信末標示的年份排序,約略點下信紙,赫然發現楚豫那小鬼離開這有了五個年頭。於人類而言,五載不長,亦也不短。我把信紙收妥,靠上自己的粗幹,瞭望遠端被群山疊掩的遠方。

 

 

我想著五年來他如何跟著自家師父學習,在外頭走遍一個又一個大城,他垂首握筆、專心畫符籙的樣貌——只是楚豫的字寫得醜不啦嘰,不曉得畫來的符籙像不像樣?

 

 

一反先前悶得慌的日子,現下腦裡統統皆是楚豫楚豫地盤桓。我嘆口氣,驀然明瞭一些事情。

 

 

楚豫在我心頭有著莫大的份量。

 

 

因此,與楚豫一番燕好後,我惱的是楚豫年僅志學,那張嘴既無賴又羞澀,弄得我窘赧不得。與五年前只懂得撒嬌與找荏——亦也無賴——的死小子相比又是另步田地。五年前我未曾意識過楚豫於我的份量,能夠將他當作擦身的風,風過無痕,不會多作上心——也許上心去了,只是當時的我未曾注意。而今,楚豫確確實實在我心裡扎了根,埋得極深,要連根挖去也難。

 

 

但楚豫是個人,形同朔風飄忽不定的人。即使他的故鄉在此、即使我在此、即使他掛心在此,並不表示他終將回歸於此,即使他最初的開端於此。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懷中楚豫托燕子捎給我的書信,剎那間,我笑得開心,笑得無謂。

 

 

既然楚豫這小子起了頭,我理當回覆。世事無常,如同我先前養精許久花開一瞬,最終被欠揍的死小子給全數打落。興許楚豫言出必行,興許最終他無法回來、背離了他當初花費心思極力討好他的桃哥哥,我仍舊待在這山裡,繼續行著我的修行。

 

 

只是,楚豫才離開沒多久,他道的話還旋繞在耳,我卻開始想著些有的沒的。

 

 

我揉揉太陽穴——妖的構造似乎與人不同,這舉動並未有效止住頭疼。我嘆口氣,要是能離開此地,當初楚豫可能連哄帶騙耍哭胡鬧順道把我拎著走了。

 

 

——楚豫。

 

 

我用手指在空中劃著咒,內心默嘆這個今天起遠比以往更該死的名字。

 

 

往後一段日子裡,我一心念著楚豫,一時一刻如度日般難熬,無法同先前那般日月飛梭,糊里糊塗又是個十年百年過去。偶爾我會望向燕子飛來的方向眺望,然後自嘲的咧嘴笑開,笑自己的不耐。方入夏而已,哪來的燕子南迴?相思相思,望穿秋水,伊人何在?

 

 

楚豫啊楚豫,你這死小子害人不淺。我大好的一棵桃花就這麼栽在你手上,你要我怎辦?

 

 

 

◇◆

 

 

 

日子磨磨蹭蹭地過了數月,直至阿嶽這隻燕子捎了死小子的信來方好過些。阿嶽這隻燕子來了幾回,相當自來熟地停在樹梢上伸腳要我卸下楚豫的信。

 

 

「行了幾次,路都摸透了?」我笑著解下他腳上的信,用著魚雁敲著燕子的頭說道。

 

 

「都跑了幾年,記不得也得記得。」阿嶽無奈地張翅說道。

 

 

「是嗎?」我將信收入袖裡,「楚豫說,你連南行都會找不清方向。」

 

 

阿嶽鼓了鼓羽毛,氣憤地叫道,「楚豫那混蛋揭我的底?那我也沒必要不說他的那些破事!我說,他那把桃木劍是你給他的吧?」

 

 

「是啊。」我點點頭,「上次他跟我討的。」

 

 

「哈!你知道楚豫那傢伙整天癡傻的對他的桃木劍發呆,發到他師父幾乎搶了他手中的桃木劍砍他,他還振振有詞地向他師父強調他睹物思人,活像路邊死活砍價的。」阿嶽翅膀抬了抬,像想到什麼不得了似的抖了抖,繼續說道,「他笑得那一個花癡,實在是可怕得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你還要見過他蹭桃木劍的樣子,那更癡情得讓人一陣惡寒——他身周像春日一般開起一叢又一叢的花朵。你說,這還不讓人活嗎這?」

 

 

楚豫,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還有呢?」真是可憐了阿嶽這孩子。

 

 

「還有?還有吶!」阿嶽撲騰得在枝椏跳上跳下,「再說下去摸不准我會噁心到落下樹,摔個斷翅斷腳的,連南飛都省了!」

 

 

我笑了開,將燕子從樹枝上抱下,「阿嶽,待你回北方之時再繞過來我這,我託你捎封信,好讓楚豫別在他人面前失了樣子,讓人看了都犯噁心。」

 

 

「……別、別這樣笑了。」燕子囁嚅地用翅遮去雙眼,避開與我的平視,「我受不住、更不想被那小子拿去清蒸。」

 

 

「之前不是說他是會拿你下酒?」我想到阿嶽曾提及楚豫不把他拿去下酒一事。

 

 

「他改口了,他說口味要吃清淡點,怡情養身。」燕子感嘆某人重色輕友,忽而想到什麼似地從我手中跳起,「我怎麼同你討論楚豫要如何料理我?哪天要是你說紅燒不錯,他真會把我拿去紅燒了!」

 

 

燕子氣鼓鼓地在地上走了兩圈,最後振翅一飛,走了。我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許久,直到阿嶽同遠山融為一體我方想起件事。

 

 

「噯,那邊不是南方啊。」

 

 

 

◇◆

 

 

 

桃哥哥,怎辦,自從拿了你的枝幹做桃木劍,我鎮日寢食難安,腦中所想盡是桃哥哥的一顰一笑,木劍就這麼被我來回拭著。有時候想得出神了,還、還會見到桃哥哥赤——

 

 

……死小子,居然大白天給我在那思春。我忍著青筋,跳過後面甭看便能猜到的字句。

 

 

桃哥哥,我真念著你了。上次回去太過匆忙,只跟你討根桃樹枝還有銷魂了一陣就、就惹你生氣了……話也沒談上多少。桃哥哥,不曉得你明不明白,許多時候我琢磨著千言萬語可一想到你的臉你的樣貌,我便把胸口裡想同你說的話全忘了。桃哥哥,不是我不想把所有的事同你說,而是想到你我便足以,滿腔滿腔的話變得不需說了。

 

吶,桃哥哥,過陣子待我回去,我便能再見到你了。近來我練得正勤,細瑣的事又多得很,要湊出想桃哥哥的時刻還挺難的。不過,見劍如見人,桃哥哥,拿著你的枝幹舞在手中,卻也是別樣情懷,似乎桃哥哥同我握著劍,伴我一起熟練各招式。

 

 

「……」我有些後悔我應了楚豫,將我的枝幹給他做桃木劍。

 

 

跟著師父這些年,桃哥哥,我見了許多妖。好比阿嶽那隻笨燕子,又好比,桃哥哥。只是行行走走幾年見了好些事,桃哥哥,我不得感到些許惆悵。人與妖、妖與妖之間,鮮少依著我以為的方式相處。桃哥哥,許是你待我太好了,阿嶽那傢伙又太笨了,我方有不過爾爾、不足為憂之思。現下想來,真覺我過於狂妄。

 

妖與妖、妖與人、人與人,交錯之下的相處似是而非,其實不過是一方的片面之言罷了。像桃哥哥之於我,勝過世上許許多多的妖與人。然而,這僅是廣闊無際的當世之中的一隅,非我們平時所見。

 

只是,桃哥哥,我不曾忘當初我離村的目的,即便我見識師父身手,早已認清一山遠比一山高,我仍是希望終有一日能護著桃哥哥,除卻任何潛在要脅桃哥哥的事物。桃哥哥,楚豫學不精,還望到時桃哥哥能多多擔待了!

 

 

 

我挽起一抹笑容。楚豫啊楚豫,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世上的妖可不只我和阿嶽這兩只。至於護著我,你能保你自己安好便行了,何須護著我?

 

 

 

◇◆

 

 

 

冬去春來,當我見著阿嶽安好地飛到我面前我便知曉他抵了南方——興許楚豫有幫點忙。我看著他帶信北迴,這才回過身,對著在我原身下候著的嬌客歉然一笑。

 

 

「桃樹終有牽掛,於是,不開花了麼?」牠收回望著我枝椏的視線,輕聲向我問道。

 

 

「是啊。」我抬頭,看著自己綠壓壓一片的枝頭,「花開只盼君顧。」

 

 

「幾年前,我行經此地,乍見遠比我輩出眾的桃樹,霎時驚為天人。」媚狐看著我,神色凝重,「當時,我留句話,勸戒桃樹切莫與他人有所瓜葛。」

 

 

「小狐狸,我待向你討教討教,你怎麼盡說些不吉利的話?」我笑著說道,「待哪天你再經我這兒不知何年何月,此時不討教,以後便沒機運,你這就甭說我了。」

 

 

勞碌輾轉,緣相破亡。這忠告我哪會忘?可在凡塵裡庸庸碌碌地打轉千年,若不對一些東西有所上心,又豈需要修煉成仙?

 

 

「那麼,」媚狐瞬間化為人形,腰肢一軟,一攤春水般地倒在我懷裡,「奴家好生侍候郎君,郎君再從中體驗一招一式的美妙,豈不一石二鳥?」

 

 

「別、別,我就那麼點修行,你全拿去也不夠嗑牙,」我尷尬的望著懷中的美人,「真給你我大概一年半載也不能化形了!」

 

 

而且真這麼做楚豫不僅僅會一哭二鬧(他倒不會幹上吊這賠本的事),可能還會追著把這尾媚狐給除了。死小子胡來雖胡來,卻只對他上心的事物胡來。我不由得感嘆楚豫的執著,感慨他於我的堅持。

 

 

「這陣子我會留在這裡,」媚狐仰起頭,一雙淚眼盈盈地看著我,「郎君,你真不考慮同我一起共復雲雨?」

 

 

……這又是哪齣?我討個教怎生成我被人逼姦?

 

 

「萬萬不妥。」我哭笑不得的應,「我可不想回到原身裡,哪兒也去不成,只能待在這繼續對這片景色發愣。要是我家那位回來了見不著人,定會瞎鬧的!」

 

 

百年前,我終有了意識;遇見楚豫之前,我方有了人形。化為人形後我便能自由行走,但出不了方圓五里。能自由行走方圓五里便足以,遠好過待在原身內看著鎮日不變、熟到看日升日落即可推測時辰的日子。

 

 

媚狐嘟了嘟嘴,「我倒想瞧瞧竟是哪位吸引了郎君目光,可惜了,這副樣貌我好生喜歡得緊,真想試試郎君的風流卻是無緣。外頭多少男人巴望著奴家瞧他們一眼吶!」

 

 

我乾笑一聲當做沒聽見,媚狐自討沒趣,摸摸鼻子從我身上爬了下來。

 

 

「他是個渾小子,」我想著楚豫,腦中盡是上回快與我同高的少年。一年過去,不知死小子是否又抽高了——長得比我高可不大妙,要是氣力比我大那真是什麼是都由著他了。「讓人又氣又恨的一個渾小子。」

 

 

媚狐收了收衣襬,席地而坐,「你現下談論他的樣子,像在向人炫耀你的寶。」

 

 

「或許吧,」我摸著我的臉,「可我真不能沒了他。那小子拐了我的心,讓我魂不守舍,我不想就這麼把他丟著。」

 

 

媚狐望了望我,許久後,她嘆口氣,方應了我的初衷,讓我好好地討教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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