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無音

一直以來，張德鴻對工作很不是上心。都是混一口飯吃，何必呢？工作結果只要過得去就行了，再多的事情，他並不在乎。

作為人的時候，他是個地方父母官。士農工商，唯有官場人生才有真正出頭的日子，張德鴻跟著絕大多數讀書人的腳步，在科舉裡為自己掙出了一條路。好在他活著的朝代不興八股，也沒久遠到全靠出身定生死，多少混了個進士，被當朝天子派遣到地方歷練。

張德鴻的人生是千年來大多數官員的官場縮影。他有著看似不錯的開局，卻碌碌無為，終其一生進不了中央真正的權力核心。

官場太多眉角，不成文的規矩特別多。他學了一身官場氣息，死後不想投胎，見著地府大舉招人，想想凡間他也考過科舉，沒道理地府加開的公務人員特考考不上，遂開始了陰間公務員之路。

可惜陰間和陽間相差太大，他在凡間學會的官場習慣，在陰間卻不能這樣辦事。人間官場有人間的規矩，但三界的運作全是依照天地之間的規矩而行。張德鴻習慣以官為本，自然不能習慣陰間以道而行的環境，更不用說，他的同僚們在凡間當過官的不多，反而是名不見經傳的平民，或是沒有度牒的道僧佔絕大多數。

並不是說地府不歡迎在凡間的官員背景，相反的，這種背景能協助地府和陽間打好關係，任用這樣的鬼魂對地府沒有壞處。但這些鬼魂沒有修練背景，時常因為融入不了環境，給地府帶來很高的鬼事成本。

張德鴻碌碌無為一生，太懂得如何把自己混的不上不下。他嫌惡同事們的陽間背景，不懂當官人的拿捏，更厭惡地府仿照陽間卻截然不同的官制型態。

官場不該是這樣子的。誰不是謀求溫飽、為了頭上那頂烏紗帽，四處和人周旋委蛇呢？誰不是為了過上舒服的日子，揣測上意，工作做點樣子，從各方謀求利益，換得人生長遠的康莊大道呢？

更不用說，他平素也不認真修練，修為在陰間公務員裡是個只懂皮毛的半吊子。

成為地府公職鬼員後，酆都會在各地開設修練先修班，專門供那些活著時無緣於此的公務員們修行。張德鴻素來只是去簽到而已，聽到台上的講師陳述眾多修道的規矩與前提，他整隻鬼興趣缺缺。

凡人修仙是為了得道，而他修道為的又是什麼？他是地府登記在案的公務鬼員，難道修成鬼仙嗎？

太荒謬了！於他而言，整個地府實在太荒謬了！

只要他在地府掛著官職，修不修煉於他又何妨呢？

他知道不少生前是修道人的同僚看他不過眼，可那又如何呢？他是稽查，是南方信仰區域的巡察使，是他稽查那些官僚是否失職，而不是那些萬年升不了官的鬼員教他做事。

就像台灣區的都城隍楚豫，陰間誰鬼不知他卡著城隍一職，遲遲調不進酆都多久了！虧得那鬼在幾百年前還敢拿他做文章，自身行政程序還不是沒有按照地府章程，真是老天有眼，被他鬥了下去。

張德鴻愜意地坐在都城隍的主位，心裡暗暗嘲笑楚豫，庸庸碌碌那麼多年，還不如他一隻官場出身的鬼會做事。

是以當崔府君輕描淡寫地進來的時候，張德鴻嚇了一跳，隨後想起來，他不過是占用了都城隍的辦公廳而已，代理都城隍的崔府君已到，他只要讓出辦公廳即可，實際上沒有犯什麼大錯。純粹是沒有想到，酆都竟然讓崔府君替了楚豫那傢伙，代理台灣區的都城隍罷了。

眾所周知，目蓮尊者底下有著四大判官，各司其職，處理酆都的罪業賞罰，四位判官之中又以掌管陰律的崔府君、崔鈺為首。

四大判官的年資甚高，又是中央權力核心，官位職等高於地方城隍。酆都讓他們代理區域城隍的工作，這水可就深了：不是該地區有著酆都列為高機密的事項，要不就有事情需要讓四大判官前來收尾。

他們代表酆都的旨意，這崔鈺一來，怕是要做點整頓。

想到這裡，張德鴻就想開懷地大笑。

他是不清楚台灣區背後有著什麼貓膩，怕是楚豫踩到酆都的底線，這才讓崔鈺過來收尾。他該趁亂給予楚豫致命的一擊，讓他再也無法坐在城隍的位置上。至於背後有什麼事，對他來說，不重要。三界每天都有能人異事發生，他無須費神去關心那些與他無關的事。

他只要小心一些，不要沾染到會潑濺到身上的髒水即可。

他很快反應過來，「瞧我，這裡的都城隍遭到停職，我擅自拿來當作稽查的辦公廳，崔府君不會責怪吧？」

崔鈺不置可否，「張巡查使，再請你找間辦公廳使用。」

張德鴻什麼情況，他在酆都也有所耳聞。地府組織龐大，招募來的成員百百種，只要不對地府營運造成重大影響，或者嚴重點，地府面臨部門重整，養些奇怪的冗員也不是不行。

不過冗員把自己的退路封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即便沒把來鬼得罪，張德鴻也不想觸酆都高官的霉頭。他趕緊叫喚手下的實習生收拾收拾，物色另外一間空廳，把稽核作業全搬進去。

鳩佔鵲巢的鬼走了，崔鈺召來鬼差問道：「你們都城隍的交接紀錄呢？或者其他相關文件？」

能在都城隍面前當值的鬼差何不機靈，馬上廳出崔鈺話裡的門道。

他仍稱呼楚豫為都城隍，表示後續還有轉圜的餘地。

鬼差領命離開。崔鈺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廳，慢慢飄到主位上坐下。

他從酆都被借調來台灣不過是頂替這段時間的空缺，只要太清那一脈的事情無法解決，酆都對於台灣，或者對於未來那人轉生的地方，只能安放修為足夠、和三界牽扯良多的鬼作為地方行政長官，並將此事列為都城隍方可知的最高機密。

以官為本的鬼不能理解這種事，於他們而言，這不過是在陰間安身立命的職業。

可對他們這些有著廟宇祭祀、享用凡人香火，被稱一聲神仙的鬼神並不一樣。

那些鬼們或許享用得到後代子孫的祭祀香火，但鬼神們是建立在凡人的信心與信任上，收受人們的信仰與依託，依據各自的習慣脾性，協助世間的運行。

祂們受到天道的規範，人們的信仰延續了他們現行的存在。

是以人道不定的現在，若是讓眾多小仙小神知曉了這件事，只怕將引發大規模的恐慌。

未來不一定能維持現狀，甚至有機率面臨大規模的信仰重組。天道雖然嶄露其偏好，可多少上仙神祇算不出未來的可能性，有些派系甚至不希望那二位人道的爭奪迎向最後的結局。祂們不能對太清一脈動手，製造點麻煩還是可以的。

鬼差送來了楚豫之前的交接文件。崔鈺沒有怪罪鬼差送件的速度，而是接過文件，飛速看起楚豫的工作紀錄。

他曾任過城隍，只消了解前手的工作進度與內容，他便能接手處理後續事宜。

在所有文件裡，被楚豫標在最前頭、明顯打高光的，是幾個時辰後的重點出勤事項。

七月初一，鬼門開。

※

鬼魂消失後，沈明晞仍處在儀式台上。除了渡魂幡外，他撿起一個個儀式道具，檢視一番後有些嫌棄的收回乾坤袋裡。

盡是些做工不好的東西，但現在所有人都不見了，他就勉為其難的回收了，指不定哪天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于君信和陳承恩好不容以緩過來，沒見著他的小動作，而是癱在地上，有氣無力的等待身體緩過勁。

丹頂鶴跑去頂著楊真宇的身體，背到兩個小朋友旁邊，這才轉著牠的頭，替兩隻小鵪鶉戒備環境。

沈明晞收拾完台上的東西，輕巧地從儀式台上跳到二人身旁，陳承恩見到他靠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

沈明晞只當沒看到小鵪鶉的扭動。

當年他如果沒把熒星弄丟，也不至於把自己的劍搞成這樣，一出劍鞘等同於跟天地昭告自己的位置，更不用說了，那麼凶的基底，對於寄託在劍身的臨時劍靈並不是件好事。

好在于君信的魂還沒嚇丟，他朝沈明晞問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指的是所有人被送去天臺公園一事。

「我不知道。」沈明晞老實說道。

「那假的是怎麼一回事？」

「我劈的是虛假的替身，沒有真斬到他的本體。」沈明晞回答。他看了看地上兩隻體力跟耐力耗盡的小動物，想想掏出手機，乾脆打通電話給楚豫。

楚豫的電話很快就通了。被強制放長假不用工作，楚豫的小日子過得可爽了，沈明晞還能聽見電話後頭體育頻道的球評在大聲歡呼，稱讚某位雙刀球員不會打安打，出手就是漂亮的全壘打。

「你不是在盯著招魂嗎？儀式太無聊需要讓你打電話找我聊天？」

「是盯著沒錯，但出了點狀況。」沈明晞捏了捏鼻樑。道理上，他最好不要讓楚豫涉入太多，這會讓楚豫的停職懲處變得更加麻煩，可現在他能找的外援不多，「現場的人跟妖物都被渡魂幡轉移走了，據說是被轉移到天臺公園去了。」

難得開心喝著快樂水配鹹酥雞的楚豫：「……」

好不容易休假（雖然是基於政治鬥爭的被動休假），給他一個隔絕工作的安心放假環境，可以嗎？

「白曜呢？我記得妖怪聯絡人也有派幾隻妖物到現場，白澧應該也在吧？」言下之意就是他要放假，與世隔絕，有問題短時間內不要找他。

沈明晞才不讓他如願，「我的人跟小孩一併被移轉走了。」

得了，這人現在還能好好和他說話，是明白自己的伴侶小孩不會出太大的事情。但要是那些不長眼的人（或其他東西）蹭掉他們一片鱗，姜羽暉還不發瘋弄死那些人。

妥妥的直升機兼恐龍家長啊，誰碰上姜羽暉那瘋子誰倒楣。楚豫在內心感嘆，對方也真是想不開，偏偏帶上她家兩隻妖物。

「你不追過去？」楚豫認分的起身準備出門。

「我還在招魂儀式台這裡，走不開。」沈明晞無奈的看著地上的殘弱小朋友，「你來看看狀況就知道了。」

考量到可能要接送姜羽暉到天臺公園，楚豫開車來到儀式場地。他一下車，看到亂七八糟的現場還有修整中的三個人，意識到他今晚不用回去接續他的宵夜和棒球賽事了。

——這真是太棒了！楚豫想，他不用處理儀式會場出事的問題，卻需要幫姜羽暉打打下手，「發生什麼事了？」

見到來鬼，陳承恩先是一愣，然後回頭看向沈明晞。

同樣是修道人，絕大多數人不一定有機會見到都城隍本鬼，就連他也只是在家裡人和都城隍接洽工作時，遠遠見過都城隍幾次。

至於桃妖師爺的咖啡店，那是桃妖師爺在陽間開來體驗人生的，不要想在店裡見著都城隍的身影，攔路申冤求做主這件事在咖啡店裡並不存在。

陳承恩心裡一堆問題，就見于君信熟悉的和前都城隍打過招呼：「楚大哥。」

「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不要臉。」沈明晞嘴角一抽，「年紀一大把了還在那邊裝幼齒。」

難得在姜羽暉面前扳回一城，楚豫的尾巴當然要翹好翹滿：「我是永遠的十八歲。」

平素只能在廟宇裡見到的神祇，現在在他面前同他人打嘴砲，陳承恩有一瞬間覺得，他以為的世界有些幻滅。

沈明晞還真無法反駁。鬼魂可以依據自身的偏好展現他們的樣貌，楚豫硬說他十八歲還真沒有問題。

他們的時間不多，沈明晞撿了撿了石頭，在地上簡單的畫出附近的地圖，覆盤今晚的來龍去脈，順便說了先前太子爺讓他注意的西南方。

楚豫有些訝異，「那邊今天有人趕著要在鬼門開前送肉粽，怎麼，你沒有收到通知？」

沈明晞還真不知道。他現在和這些消息靈通的人神相比，就是個資訊落後的一般人。

楚豫見他反應，大概也猜到姜羽暉並不知情。他拿起一顆石子，在西南方附近畫了個叉，「你說儀式開場不久鬧出些騷動，應該是藉由肉粽調虎離山。」

「我現在比較懷疑，這個離山是真的離山還是假的離山。」沈明晞示意地上的渡魂幡，「若沒有內鬼，這玩意兒怎麼偽裝弄進儀式現場。」

「現在沒人可以對證，你也只能去天臺公園一趟了。」

好歹先把人帶出來，才能處理後續事項。

天臺公園在T市的東南方。沈明晞在地上一段距離的地方圈了一個不小的範圍，隨即用石頭在範圍內點了點，「我記得東南方有一隻鬼王，不會在天臺公園吧？」

「賓果！」楚豫打個響指，「T市的鬼王就佔據在那一片山上。」

天臺公園位於一片台地上頭，山上成片林景，南面斜坡是大範圍的夜總會，要不是近年政府不讓土葬，天臺公園附近的夜總會範圍怕是會大上更多。除了南面的公墓，天臺公園附近還有早年廢棄的村落跟軍方設施，加上山頂被劃分為國家保護區的森林公園，在T市亦有不少在地傳說。

「那鬼王是什麼來路？」既然要去挑人家的老巢，沈明晞自然想探清人家的底細。

「鬼王姓彭，是清代跟著移民過來的鬼。早年T市還沒開發的時候，地界沒有劃分得清楚，他打服了T市這一帶的鬼，佔據天臺山上，整個中部地帶的鬼魂都歸他管轄。」

沈明晞摸了摸下巴，「那時候你被調來台灣了沒？」

「還沒呢！」說到這裡，楚豫就來氣，「當年改朝換代沒多久，好不容易可以養生歇息個幾年，又被酆都調來台灣開荒，你說氣不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