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招魂會場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姜羽暉又在水下,他們的問題得不到解答。
他們對付一隻厲鬼已經吃力,何況是三隻不知深淺的厲鬼。左右兩隻厲鬼前後尖嘯,路燈由近至遠,一盞一盞爆開熄滅。
四周落入一片黑暗,好在從小到大的訓練敦促他們堅持著,不到心智潰散的地步。那一瞬間,孩子們感受到了劇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他們能感受到身體隨著體內的脈動充滿爆發性的力量。
于君信和楊真宇都明白,這種狀況堅持不了多久,若被打壞了士氣,他們只會更快被厲鬼幹掉。可他們打不贏那幾隻厲鬼,再這樣拖下去早晚都是死——
這個年紀的孩子知道死亡的形貌,但還不太能真正理解死亡,尤其他們還是修道人,死亡對他們而言是另外一種形式,雖然常見卻又不是像現在那般近在咫尺。
恍惚間,于君信想起來,姜羽暉曾經說過他沒有搏命的覺悟。他忽然意識到,姜羽輝說的不對,並不是他沒有搏命的覺悟,而是他被保護得太好,無論是自己家人,又或是姜羽暉和都城隍,他們並不曾實質意義上的讓他冒過險。
于君信握了握手裡的桃木劍。在姜羽暉從水裡出來之前,那是他的希望,是他手中真正對厲鬼的威脅。
他試著回想都城隍和姜羽暉曾經教導過的劍訣,可越是需要,他越是想不起來。
黑暗中鬼影幢幢,他忽略手心溽濕的汗水,盡可能的發揮桃木劍本身的威脅。
或許是桃木劍避邪,于君信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厲鬼在黑暗中的位置。他的眼睛慢慢在適應黑暗,這樣很好,只要時間拖得夠久,他和楊真宇越安全。
他依稀能見在另一側的楊真宇。以往團隊練習時他鮮少和楊真宇組隊,他不確定他們的默契夠不夠,但眼下的情況容不得他多想,他朝楊真宇打了個手勢。
楊真宇似乎沒看清楚。他愣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于君信感覺到那些厲鬼動了,目標是分神的楊真宇。
「楊真宇!」
厲鬼們忽然亢奮起來。
于君信吼著對方的名字,急著要攔,可他在三隻大厲鬼面前顯得無力,縱然手握千年桃樹製成的桃木劍,他無法發揮出最大功力,只能徒然的揮劍,僅僅拖住一隻厲鬼的行動。
那隻厲鬼嫌棄于君信礙事,以一個刁鑽的角度突襲到他胸口大開的空門——于君信不知道它怎麼辦到的,人類也無法想像鬼魂的行動——眼看那隻鬼手就要沒入胸前,剎那之間,于君信聽到了鈴鐺的聲音。
叮!
不是法會儀式常用那種自帶肅穆的音色,而是有些憋屈、聲音無法全然拓展開來的高頻音色。
數道劍氣在他身前衝起,生生斬斷來意不善的鬼手。
是姜羽暉給他護身用的鈴鐺!
意識到這一點,于君信頓時有了底氣。有了這個,他們或可一搏,說不定能擊退這些惡鬼。
看似可以任意拿捏的獵物被保護在安全的區域,還把自己弄傷,厲鬼憤怒的尖嘯,卻無法動于君信分毫。劍氣在他身周形成一股屏障,若非施展出超過鈴鐺法器上的術法,所有針對于君信的攻擊都是徒勞。厲鬼嘗試幾次,它那重新凝聚出來的森長指甲不過碰到劍氣外圍,立刻被削飛三尺。
眼看動不了劍氣,厲鬼悻悻朝于君信大嘯一聲,並非實體的唾液噴到劍氣,盡數被打散,顯得它這隻厲鬼有些可笑。
它噴了口氣,回頭和其他二隻厲鬼會合,彼此互相尖嘯幾聲,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般地消散。
于君信這才有逃過一劫的真實感。他鬆口氣,後知後覺想要關心作為隊友的楊真宇。
厲鬼已經撤退,楊真宇應該也沒什麼事——
可他一轉頭,只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沈明晞半浮在水中。他睜眼閉眼幾次,習慣了在水裡睜眼的感覺。
魚塭的水約有一層樓高,對於鮮少下水的沈明晞來說相當深了。他試著動動身體,身穿衣物在水裡的感覺和穿著泳衣的阻力並不一樣,若他要在水下移動,必須讓身體習慣厚重拖沓的感覺。
另一頭水鬼拖著陳承恩往水底下潛。少年看似快沒氣,整個人劇烈掙扎,要往水面上浮,腳上纏繞的鬼手以及莫名的水草硬把他深深往水底帶去。
水鬼通常由溺斃之人懷著怨恨生成,因溺水的死相不好看,連帶成為水鬼之後也看著黏膩嚇人。
沈明晞透過月光,快速了解水底的環境與存在的敵對數量。
魚塭裡的情況並不怎麼好,充斥著一、二、三、四隻水鬼,還有一棵看來像昆布的水草,戰力充足,難怪能把陳承恩拖下水。
並不是說他並不著急人命,而是一旦人溺水了,在求生意志下爆發的掙扎可能會把他一起拖下去,運氣不好還有機率把自己賠了進去,剛好遂水鬼的意。
他動了動腳,在陳承恩瞪著他吐出一個超級大泡泡的時候,察覺到了原本隱匿在他後方的水鬼偷偷游了過來,抱住他的腳,打算如法炮製陳承恩的情況。
他老人家一動也不動,任憑水鬼將他拖往水底,待到腳上碰地的時候,沈明晞另一隻腳往外一滑,本該生成的罡風帶動水流,輕巧的將水鬼捲開。
魚塭環境太小,又不在陸地,即便會游泳,沈明晞也不好施展開,好在他手段只多不少,總有方法能處理眼下的狀況。
陳承恩已經昏了過去,身體軟軟的,任憑水鬼操弄。沈明晞的時間不多,時間拖得越久,陳承恩的大腦可能會因缺氧受到傷害。
他以一種載浮載沉的走路方式朝陳承恩挪去。那抓住人質的水鬼齜牙裂嘴作勢威嚇,忽然有什麼東西順著水流穿進他的口中,灌進它的體內。
原來是沈明晞腳下划起一股接一股的水流。那水流皆是由罡風生成,對水鬼特別有用,不消幾秒水鬼便覺得肚子疼,放人到一旁抱肚翻滾。
沈明晞腳下一蹬,趕緊朝陳承恩游去。水草在底下歡騰,另外兩隻水鬼便從中游出,配合伸出長長的葉片就要拖住沈明晞。
沈明晞嫌棄這些東西礙事,雙手一合,做了個扭轉的動作,最後再打個死結,就見那些水底張狂的葉片被一股力量帶起,將兩隻水鬼捆住,拖到水車的轉軸上打了死結,嘎嘎攪了幾圈,徹底卡住不動了。
被晾在水面的兩隻水鬼:「……」
沈明晞很快來到陳承恩身旁。
水草剩餘的葉片還想做點掙扎,卻被沈明晞抓住末梢,生生往下一擼,逆向植入『抓住剩下的水鬼』的命令,就見纏住陳承恩的葉片緩緩鬆開,緊緊追著最先發難的兩隻水鬼而去。
好不容易修練出靈智的水草:「……」
被一個心機人類這樣搞,他特別委屈。
沈明晞抱住陳承恩,腳下踢著水,趕著時間把陳承恩帶往水面,熟料那兩隻未被綑綁在水車的水鬼有著莫名的執念,即便被水草纏著,仍是瘋狂的狗爬,硬生生朝著他們二人的位置靠攏。
「噗哈!」
二人破水而出,沈明晞順勢換口氣,趕緊帶陳承恩游往岸邊。
那二隻水鬼活像拖著狗鍊的瘋狗。沈明晞翻個白眼,就拖著人的手將食指伸出水面,畫了個簡單的咒,嘴裡低低說道:「起!」
晾在水車上的兩隻水鬼忽然響起尖銳又難聽的鬼嘯。
彷彿感受到水面底下有著什麼,二隻水鬼瘋狂彈跳掙扎,偏生他們是被水草捆著捲進水車轉軸裡,怎麼掙扎也掙不開,只能徒勞地在水面上尖叫。
底下兩隻水鬼感受到了池底的異狀,顧不得水面上的兩個大活人,拖著纏繞著他們的水草,急欲離開這一塊小小的魚塭。
然而他們再怎麼逃,卻始終逃不出這一塊不大不小的區域。
沈明晞帶走了人質,動起手來沒有太多顧慮——除了炸掉魚塭讓魚塭主人受到無妄之災。為了避免別人無謂的損失,沈明晞很好心地在魚塭底下開了一個單向傳送法陣,直接把水鬼們外加一株不識相的水草傳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這個做法簡單暴力多了,效益也特別高。
水底下的傳送陣逐步開始運轉。水鬼們不知道底下的傳送陣通往何方,他們還是認得出來傳送陣另一頭隱隱傳來的凶氣。
青春期的少年看上去身形纖細,體重卻是超乎預料的沉重。沈明晞好不容易將陳承恩推上岸,兩手一撐,把自己抬出水面,差點沒被身上吸飽水的衣物拖回水里。
他上半身虛晃一下,隨即很快穩定軀體,把自己抬離水面。
水底下的傳送陣熱機完畢,開始吸納魚塭裡的陰氣。沈明晞不想被任何潛在的可能性打擾,是以傳送所有陰氣重的東西離開可以確保他擁有足夠的時間處理陳承恩。
他爬上岸,把陳承恩抱離漁塭,放平在地面,抬高小朋友的頭顱,確認口腔沒有異物也沒有呼吸,趕著時間實施心肺復甦。
水面上的兩隻水鬼實在抵抗不了彷彿活起來的水底,乾脆抱住水車,可水底下的吸力太大,他們連鬼帶水草拖著水車,硬生生沒入水裡。
直到四鬼一水草還有一座水車完完全全沒入傳送法陣,沈明晞仍照既定的規律循環,人工呼吸與按壓陳承恩的胸口。
前後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在一下又一下的按壓之中,感知放大的有些漫長。
——那孩子命不該絕,他是在時間許可的範圍內把這孩子帶上岸做CPR,不應該遲遲沒有反應。他在來回的動作裡,忽然有些不確定。
又一個循環後,躺在地上的陳承恩方才有了反應。
「咳!咳咳咳!」
沈明晞本來要下去人工呼吸的動作頓時止住。他收回要捏住陳承恩鼻子的右手,改把右手放在陳承恩的額頭上。
陳承恩覺得有一股暖流從他的頭頂緩緩地流入,熨燙他的身體,舒服的有點不太想起來。
隨即他感受到了身體外部的寒意。
內外的知覺反差令他想起來了——于君信的同學竟然見死不救,遠遠的在魚塭另外一頭看他溺水!他猛然睜眼,看到那個同學正低垂著眼,默默地看著他。
「沒事了?」那個人這麼說。
「你!咳咳咳!」
「你注意一下,」沈明晞說,「如果等等繼續咳嗽不停、胸口疼痛,或者會喘想睡,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想辦法送你去醫院。」
「儀式法會有醫療組,我過去那邊休息就好,不用麻煩你了!」
「你們在應該清場的環境裡遇到水鬼,就沒想過現在法會還能正常舉行嗎?」
「什麼?」陳承恩還沒從溺水的情況緩過來,一時跟不上沈明晞的思緒。
沈明晞站起身,他朝向陳承恩伸出手,「我們現在沒有時間讓你多做休息。于君信和你的朋友遭遇到厲鬼的攻擊,我們要去幫他們一把。」
陳承恩盯著那隻手,正要借力起身,雙眼的焦距忽然落在全身溼淋淋的沈明晞身上。
他頓時呆呆的坐在地上,做不出任何反應。
「怎麼了?嗯?」
沒聽見小朋友的回覆,沈明晞疑惑的看向他,隨即注意到小朋友的視線。
他這才注意到陳承恩愣愣地看著他濕透的衣服。夏日天氣炎熱,他撿了白色輕薄的T恤穿,這一身吸飽了水不但貼身又透光,更將底下的深色內衣襯的一清二楚。
沈明晞朝少年的褲檔看去,嘴巴上讚賞:「不錯,非常有精神。」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他離這種不合時宜發情的年紀太遙遠了。
被一個女孩子這樣誇讚,陳承恩快要羞赧死了。他側過身,遮掩胯下的反應,沈明晞也怕把人逼急了不好收場。這個年紀的孩子很看重同儕之間的臉面,他一貫的無恥對小朋友的自尊心不是好事。
他收回手,讓地上的陳承恩稍作休整,他則快速搜索于君信所在的位置。
幸好于君信離得不遠,陳承恩調整好自身的狀況,沈明晞便推著他前往于君信所在的位置。
于君信正對著楊真宇的屍體手足無措。他不敢相信,幾十分鐘前楊真宇還好好的和他說話,而現在,楊真宇卻是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的,沒有呼吸心跳。
陳承恩剛在鬼門關走一遭,見到地上的楊真宇只是愣了愣,不曉得要做出何種反應。
忽然有隻手在于君信的頭上拍了拍。
「不是你的錯。」沈明晞說,他在楊真宇的身側蹲下,從頭到腳細細檢查,順便揩點小鮮肉的油水,「他沒有死,只是被攝魂而已。」
「那不就是死了嗎!」于君信的情緒依然低落,「我有你給的鈴鐺護著,他可是什麼都沒有啊!」
「那要魂魄超過一定時間回不來,軀體沒辦法保存,才是真正的死了。」沈明晞放過楊真宇的身體,轉過身來看向于君信,「你盡力的和他一起拖時間等我過來,他還是被攝魂,那就是他本來該有這一場遭遇。」
「就算是這樣——」于君信還想反駁,沈明晞直接了當的掐斷他的話頭。
「就算是我或都城隍也不能事事如意。」
「可、可是——那樣對楊真宇太殘忍了!」于君信抖著肩膀,大聲地把話說出來,沈明晞和陳承恩這才發現他哭了。
沈明晞嘆口氣。他張開雙手,這回他把于君信抱在懷裡,一下一下的拍著少年的頭:「有你這樣替他著想的朋友,他的遭遇一點也不殘忍。我們再去把他的魂魄找回來。」
于君信對他的安慰一點也不領情:「放開我啦!你全身濕濕的,很不舒服耶!」
沈明晞翻個白眼。中二屁孩就算哭了仍是中二屁孩,難得他想煽情一下,氣氛馬上被白目發言打破。
「那你慢慢哭,哭完了我們還要去儀式會場收拾收拾,順便讓你朋友的家長看看他的情況。如果他們沒有保存他身體的能力,我們再來想辦法。」
沈明晞放開他,任憑兩個小朋友在地上整理情緒。他背過身,雙手握住衣襬,飛快的往上一掀——
于君信打個哭嗝:「嗝——你要幹麻?」
沈明晞回頭,就見兩個小朋友一臉驚恐的看著他,于君信甚至嚇到不會哭了。
沈明晞莫名其妙,「換衣服啊,全身又濕又黏很不舒服好嗎?」
他隨著兩個小朋友的視線,默默的看到自己露出大半截的腰身與內衣,這才搞清楚他們兩個在驚恐什麼。
「……」
老實說,他還真不介意,就算在兩個小朋友面前裸體都沒問題,但兩個小朋友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是很高的情況,他放下衣襬,走到于君信身旁拿起地上的桃木劍,在地面上畫了畫,這才拎著乾坤袋去附近的防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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